日高丈五睡正浓,军将打门惊周公。口云谏议送书信,白绢斜封三道印。开缄宛见谏议面,手阅月团三百片。闻道新年入山里,蛰虫惊动春风起,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仁风暗结珠琲蕾,先春抽出黄金芽,摘鲜焙芳旋封里,至精至好且不奢。至尊之余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一碗喉吻润。两碗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惟觉两腋习习轻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便从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
以上两诗相隔六、七十年,由诗中可见诗人境界之拓展,亦可由後诗感受到诗人将一己饮茶之快意延伸到飞天成仙,体恤苍生的仁心。
第一首诗先写茶叶生长的外在环境,继之以素瓷茶杯及一抹仙香铺陈场景,茶未饮、已犹醉!诗人言第一饮「涤昏寐」,第二饮「清我神」,第三饮「便得道」,此三者由浅入深,由消极的去除俗念,到积极的锐利精神,再到悟得真道,层次井然,不仅以灵活的比喻写出茶对於世人的醍醐之效,实际上也间接的表达了作为一个文人的终身理想,尤其是诗人诉诸毕卓、陶潜的隐世传奇,更明显呈现其自清自许的心蹟。最後两句是对崔氏的赞美语,今人观之便罢。
第二首诗不仅较前诗更富戏剧效果,甚至以茶入七碗的种种反应写其神效,几乎像是一帖魔咒了。罗斯福路上有一家名为「肌骨清」的茶餐厅,就是把这首诗里的七碗茶效应写在门上,以是,笔者读来倍觉亲切,哈哈大笑。诗一开始是写好茶之士接到同好的通风报信,急忙趁春茶滋味最佳之时入山,经过一片繁花似锦的山林,拜访一户山中不俗的人家,如同领受莫大的荣幸一般,接过一杯精心焙煎的茶,然後「不饮则已,一饮惊人」,一连七碗,乃至两腋清风习习生,飞于天,成乎仙,但不能忘却俗世众生之苦,正是王国维「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的仁心,亦是中西文人千古不已的天问。
综观两诗,可以看见诗人写茶的手法是素朴的,心意是诚挚的。诗中文字浅白,且层层递进的结构易於记诵,这些都有助它们流传久远,不仅为爱茶者所共咏,亦为非爱茶者所共赏。
初唐诗人刘禹锡以〈陋室铭〉闻名於世,其中有名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其中虽未点出「茶」,但茶生在山中、入於清水,诗人对其亦曾有颂咏之作,兹录〈西山兰若试茶歌〉如下:
山僧後檐茶数丛,春来映竹抽新茸。宛然为客振衣起,自傍芳丛摘鹰嘴,斯须炒成满室香。便酌砌下金沙水,骤两松声入鼎来,白云满盅花徘徊,悠扬喷鼻宿酲散。清峭彻骨烦襟开,阳崖阴岭各殊气,未若竹下莓苔地。炎帝虽尝未辨煎,桐君有录那知味?新芽连拳半未舒,自摘至煎俄顷余,木兰坠露香微似,瑶草临波色不如,僧言灵味宜幽寂,采采翘英为嘉客。不辞缄封寄郡齌,砖井铜炉损标格,何况蒙山顾渚春,白泥赤印走风尘。欲知花乳清冷味,须是眠云跂石人。
同为咏茶之诗,刘禹锡之异於卢仝,乃在前者赋与茶更丰富的形而上意涵,一则为天地灵气的结晶,二则为有德之士方能识得的极味。试看,一开头的「山僧」即点出诗人寄居山林寺院,与僧人寝息相关的生活环境;这是一种哲学的生活,思考的生活,於是茶也成为哲学与思考的投射物。诗人续写茶半卷而未舒,有如鹰喙,僧人采摘之後,在阳光、水、雨声与白云之中煎制新茶,这整个情境运用到眼耳口鼻等感官意象,直截唤起读者对於美感(或者是一切美好事物)的反应,而在另一方面,又将镜头拉高拉远,写到崖岭、炎帝与桐君,使得「茶」不框限於一时一地之物,反而是时间与空间两重座标所无法丈量的一种精神。继之,诗人以拟人口吻言「茶叶生长时的心情」,谈及茶之所以有「采采翘英」的青青盛貌,乃是出於一片等待「嘉客」的衷诚。唯有那嘉客才能懂得茶的真正滋味。嘉客者,谁也?这是诗中并未明说,却深蕴微妙的关键。有一种可能是,「茶」即为诗人自况,而他所等待的是能重用他的贤君,或者是一个能与他惺惺相惜的知音,或者是一页能洞察他、欣赏他、赞扬他的历史。
刘禹锡是一个不得志的文人,终其一生,我们可以说,如果他就是那满怀等待的茶蕊,那麽他是带着失望而死去了。他一生穷困,柴米可能都不太足够了,茶作为一种休闲饮料,显然并不能提供他口腹温饱,而是扮演着精神食粮的角色。对於庸庸碌碌的俗子来说,吃饭比喝茶重要得多,但是,对刘禹锡却可能恰恰相反。茶的长处是说不出的,是一种气韵、一种向往和执着,而它的短处却显而易见,正在它们质轻和无用。刘禹锡在面对茶时,恐怕也相近於面对自己潦倒的人生!
失意却不失志,我以为这是刘诗最动人处。
英雄也有不得不气短的时候,那麽,就沏一壼茶罢。
宋人品茶之风不逊於唐。范仲淹有〈和章岷斗茶歌〉,在这个平民文化兴起的时代中,咏茶诗又是一番新气象:
年年春自东南来,建溪先暖冰微开。溪边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从古栽。新雷昨夜发何处,家家嬉笑穿云去。露芽错落一番荣,缀玉含珠散嘉树。终朝采掇未盈檐,唯求精粹不敢贪,研膏焙乳有雅制,方中圭兮圆中蟾。北苑将期献天子,林下雄豪先斗美,鼎磨云外首山铜,瓶携江上中泠水。黄金碾畔绿尘飞,紫玉瓯心翠涛起。斗茶味兮轻醍醐,斗茶香兮薄兰芷。其间品第胡能欺?十目视而十手指。胜若登仙不可攀,输同降将无穷耻。吁嗟天产石上英,论功不愧阶前冥。众中之浊我可清,千日之醉我可醒。屈原试与招魂魄,刘伶却得闻雷霆。卢仝敢不歌?陆羽须作经。森然万象中,焉知无茶皇?商山丈人休茹芝,首阳先生休采薇。长安酒价减千万,成都药市无光辉,不知仙山一啜好,冷然便欲乘风飞。君莫羡花间女郎只斗草,赢得珠玑满斗归。
这一首诗写「斗茶」盛况,各茶家出尽奇招,读来彷佛是武侠小说各路豪杰大会比武的场面,也像是日本电视节目「电视冠军」中各竞赛者殚精竭虑、全力一搏的奇观。
诗人先写南方时节移转,茶叶成熟,采茶人家乃立即收成、烘焙、将成品送往北方的朝廷。而好茶须赖好水,於是一面准备茶,一面还得准备玉瓶盛水(似乎与黄梅调梁祝中的「东海龙王角」、「千年瓦上霜」若合符节!),以求相得益彰之效。既有比赛,则必有排名,诗人续写好茶中的好茶,有卓然之秀,有解酒之用,不仅令京城美酒相形失色,就连古来好茶的诗人们也当为之技痒,以文字为此茶赋形敷彩,留芳百世。
诗人运用了夸张手法写斗茶盛事,於是也为它赋与了喜剧色彩。原本是一场患得患失的竞赛,入诗之後,因为有了美感的包装和热闹的动作场面,写出了令人欣欣然的故事情节。由社会史眼光观之,更不得不艳羡江南之富庶美好。诚然,其气候煦暖乃得自地理位置之助,但制茶器纷然并陈、焙茶技术的分工与专业化,则已然初具近代商业社会的雏型。由此,我们可以得见,太平盛世中,人们开始在基本需要外追求生活享受--天子有天子的享受、小老百姓也能有小老百姓的享受。一个爱好饮茶的社会,透露出的是一个社会对於生活品质的思考已经兼容了物质和精神两层面,而且社会各阶层相互影响,造成一波波的流行风潮,此现象至今仍然显着。
在中国文化史上,宋代的特色,除上文所谈之平民阶层兴起之外,另一重点就是知识分子人格典型的树立。以下为苏轼〈试院煎茶〉一首,是宋代极负赞誉的茶诗,亦可作为表现文人风格的例证:
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遶瓯飞雪轻。银瓶泻汤夸第二,未识古人煎水意。君不见昔时李公好客手自煎,贵从活火发新泉。又不见今时潞公煎茶学西蜀,定州花瓷琢红玉。我今贪病长苦肌,分无玉盘捧蛾眉,且学公家作茗饮,砖炉石铫行相随。不用撑肠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瓯常及睡足日高时。
这首诗由一个寒冷的冬夜写起,鸣风、飞雪,然後才写到银瓶,最後才是炉火旁的作者慨然叹道:「未识古人煎水意。」伟大的诗人总能将自己的生命与历史和世界相连。苏东坡写茶却不限於茶,他联想到李白为了远来的朋友亲自煎水,潞氏为了故人而拿出珍藏的茶具,这些都是人情之中,至温至厚的点点滴滴,而他作为一个饥寒交迫的诗人,便从知识之中,深刻的意会到自己的生命有孤独与不孤独的两面。刘禹锡只怜恤到自身的不如意,苏东坡却在自身不如意的遭遇中,认知到千古悠悠、不如意者成千上万;从小处看,他是一个孤独者,但从大处看,他与无数的孤独者一同处於历史洪流中,并非形单影只。更何况,他还有朋友!往昔,他有相濡以沫的知交,在未来也可能结识心灵上的同伴,他想到朋友间的真情相待,便感到不必自囚於苦闷的监牢。鸣风飞雪是人世所恒有,失意人恒在,友谊亦恒存,苏东坡的诗实际上是无数人生命中所必须经历的时刻。苏子之诗向来脍炙人口,此其因之一。
诗中贯串时空距离的,不是别的,只是一捧热茶。热茶是非常简单的东西,但它可以消解复杂的痛苦,让一言难尽的滋味冲入愁肠,化为淡淡馨香。这正是「回忆」。正是寻常人世,千万珍重。
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我说,茶也可以。
茶,和我国诗教中「温柔敦厚」的气质如出一辙。没有酒的浓烈,水的寡浅,茶有它的芳香,色泽,独立的存在,但从不过分。在本文所举的几首诗中,茶不脱主观投射与人为制作,固然忠实衬出诗人寄寓於茶的种种心志,但或许也反映出我国向来以「人」作诸事诸物之中心,不够虚心看待自然。中国诗人常有「我就是自然」,或「自然为我而设」的想法,於是茶树不可能为精灵、不可能言语或思考,而只能在文学里作被动的配角。
未来也许能有些改变,也许没有。总之,作为一个诗和自然的读者,我们可以付出的是期待和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