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为咏茶之诗,刘禹锡之异於卢仝,乃在前者赋与茶更丰富的形而上意涵,一则为天地灵气的结晶,二则为有德之士方能识得的极味。试看,一开头的「山僧」即点出诗人寄居山林寺院,与僧人寝息相关的生活环境;这是一种哲学的生活,思考的生活,於是茶也成为哲学与思考的投射物。诗人续写茶半卷而未舒,有如鹰喙,僧人采摘之後,在阳光、水、雨声与白云之中煎制新茶,这整个情境运用到眼耳口鼻等感官意象,直截唤起读者对於美感(或者是一切美好事物)的反应,而在另一方面,又将镜头拉高拉远,写到崖岭、炎帝与桐君,使得「茶」不框限於一时一地之物,反而是时间与空间两重座标所无法丈量的一种精神。继之,诗人以拟人口吻言「茶叶生长时的心情」,谈及茶之所以有「采采翘英」的青青盛貌,乃是出於一片等待「嘉客」的衷诚。唯有那嘉客才能懂得茶的真正滋味。嘉客者,谁也?这是诗中并未明说,却深蕴微妙的关键。有一种可能是,「茶」即为诗人自况,而他所等待的是能重用他的贤君,或者是一个能与他惺惺相惜的知音,或者是一页能洞察他、欣赏他、赞扬他的历史。
刘禹锡是一个不得志的文人,终其一生,我们可以说,如果他就是那满怀等待的茶蕊,那麽他是带着失望而死去了。他一生穷困,柴米可能都不太足够了,茶作为一种休闲饮料,显然并不能提供他口腹温饱,而是扮演着精神食粮的角色。对於庸庸碌碌的俗子来说,吃饭比喝茶重要得多,但是,对刘禹锡却可能恰恰相反。茶的长处是说不出的,是一种气韵、一种向往和执着,而它的短处却显而易见,正在它们质轻和无用。刘禹锡在面对茶时,恐怕也相近於面对自己潦倒的人生!
失意却不失志,我以为这是刘诗最动人处。
英雄也有不得不气短的时候,那麽,就沏一壼茶罢。
宋人品茶之风不逊於唐。范仲淹有〈和章岷斗茶歌〉,在这个平民文化兴起的时代中,咏茶诗又是一番新气象:
年年春自东南来,建溪先暖冰微开。溪边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从古栽。新雷昨夜发何处,家家嬉笑穿云去。露芽错落一番荣,缀玉含珠散嘉树。终朝采掇未盈檐,唯求精粹不敢贪,研膏焙乳有雅制,方中圭兮圆中蟾。北苑将期献天子,林下雄豪先斗美,鼎磨云外首山铜,瓶携江上中泠水。黄金碾畔绿尘飞,紫玉瓯心翠涛起。斗茶味兮轻醍醐,斗茶香兮薄兰芷。其间品第胡能欺?十目视而十手指。胜若登仙不可攀,输同降将无穷耻。吁嗟天产石上英,论功不愧阶前冥。众中之浊我可清,千日之醉我可醒。屈原试与招魂魄,刘伶却得闻雷霆。卢仝敢不歌?陆羽须作经。森然万象中,焉知无茶皇?商山丈人休茹芝,首阳先生休采薇。长安酒价减千万,成都药市无光辉,不知仙山一啜好,冷然便欲乘风飞。君莫羡花间女郎只斗草,赢得珠玑满斗归。
这一首诗写「斗茶」盛况,各茶家出尽奇招,读来彷佛是武侠小说各路豪杰大会比武的场面,也像是日本电视节目「电视冠军」中各竞赛者殚精竭虑、全力一搏的奇观。
诗人先写南方时节移转,茶叶成熟,采茶人家乃立即收成、烘焙、将成品送往北方的朝廷。而好茶须赖好水,於是一面准备茶,一面还得准备玉瓶盛水(似乎与黄梅调梁祝中的「东海龙王角」、「千年瓦上霜」若合符节!),以求相得益彰之效。既有比赛,则必有排名,诗人续写好茶中的好茶,有卓然之秀,有解酒之用,不仅令京城美酒相形失色,就连古来好茶的诗人们也当为之技痒,以文字为此茶赋形敷彩,留芳百世。
诗人运用了夸张手法写斗茶盛事,於是也为它赋与了喜剧色彩。原本是一场患得患失的竞赛,入诗之後,因为有了美感的包装和热闹的动作场面,写出了令人欣欣然的故事情节。由社会史眼光观之,更不得不艳羡江南之富庶美好。诚然,其气候煦暖乃得自地理位置之助,但制茶器纷然并陈、焙茶技术的分工与专业化,则已然初具近代商业社会的雏型。由此,我们可以得见,太平盛世中,人们开始在基本需要外追求生活享受--天子有天子的享受、小老百姓也能有小老百姓的享受。一个爱好饮茶的社会,透露出的是一个社会对於生活品质的思考已经兼容了物质和精神两层面,而且社会各阶层相互影响,造成一波波的流行风潮,此现象至今仍然显着。
在中国文化史上,宋代的特色,除上文所谈之平民阶层兴起之外,另一重点就是知识分子人格典型的树立。以下为苏轼〈试院煎茶〉一首,是宋代极负赞誉的茶诗,亦可作为表现文人风格的例证:
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遶瓯飞雪轻。银瓶泻汤夸第二,未识古人煎水意。君不见昔时李公好客手自煎,贵从活火发新泉。又不见今时潞公煎茶学西蜀,定州花瓷琢红玉。我今贪病长苦肌,分无玉盘捧蛾眉,且学公家作茗饮,砖炉石铫行相随。不用撑肠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瓯常及睡足日高时。
这首诗由一个寒冷的冬夜写起,鸣风、飞雪,然後才写到银瓶,最後才是炉火旁的作者慨然叹道:「未识古人煎水意。」伟大的诗人总能将自己的生命与历史和世界相连。苏东坡写茶却不限於茶,他联想到李白为了远来的朋友亲自煎水,潞氏为了故人而拿出珍藏的茶具,这些都是人情之中,至温至厚的点点滴滴,而他作为一个饥寒交迫的诗人,便从知识之中,深刻的意会到自己的生命有孤独与不孤独的两面。刘禹锡只怜恤到自身的不如意,苏东坡却在自身不如意的遭遇中,认知到千古悠悠、不如意者成千上万;从小处看,他是一个孤独者,但从大处看,他与无数的孤独者一同处於历史洪流中,并非形单影只。更何况,他还有朋友!往昔,他有相濡以沫的知交,在未来也可能结识心灵上的同伴,他想到朋友间的真情相待,便感到不必自囚於苦闷的监牢。鸣风飞雪是人世所恒有,失意人恒在,友谊亦恒存,苏东坡的诗实际上是无数人生命中所必须经历的时刻。苏子之诗向来脍炙人口,此其因之一。
诗中贯串时空距离的,不是别的,只是一捧热茶。热茶是非常简单的东西,但它可以消解复杂的痛苦,让一言难尽的滋味冲入愁肠,化为淡淡馨香。这正是「回忆」。正是寻常人世,千万珍重。
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我说,茶也可以。
茶,和我国诗教中「温柔敦厚」的气质如出一辙。没有酒的浓烈,水的寡浅,茶有它的芳香,色泽,独立的存在,但从不过分。在本文所举的几首诗中,茶不脱主观投射与人为制作,固然忠实衬出诗人寄寓於茶的种种心志,但或许也反映出我国向来以「人」作诸事诸物之中心,不够虚心看待自然。中国诗人常有「我就是自然」,或「自然为我而设」的想法,於是茶树不可能为精灵、不可能言语或思考,而只能在文学里作被动的配角。
未来也许能有些改变,也许没有。总之,作为一个诗和自然的读者,我们可以付出的是期待和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