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观禅史,六祖以下,历代宗师在强调“禅非定相,佛非坐卧”
的同时,无不倡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21),就是说世间生活的一机一境,皆是触发悟机,契入本心的载体。
如庞蕴居士云:“日用事无别,惟吾自偶谐;头头非取舍,处处勿张乖;朱紫谁为号,丘山绝点埃;神通并妙用,运水及搬柴”(22)。
临济义玄禅师也云:“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着衣吃饭,屙屎送尿,困来即卧,愚人笑我,智乃知焉”(23)。
又赵州问老师南泉:“如何是通?”泉曰:“平常心是道。”师云:“还可趣向不?”泉曰:“拟向即乖。”(24)。
再如有源律师问大珠慧海:“和尚修道还用功否?”慧海说:“用功”。源律师问:“如何用功?”慧海答:“饥来吃饭,困来即眠”(25)。
由此可见,禅之语其高远,则固不可方物;言其平常则人人可以行之,所谓悟道非在高处,尽在日常茶饭间耳。即使是寻常语,常见事,也可令人启悟本心。而与佛教渊源甚深的饮茶活动,便自然成为禅僧禅修生活中接机悟道,妙用无穷的权巧方便,以此见诸《景德录》说及吃茶的地方竟有六、七十处之多。
禅宗的基本理念乃基于心、佛、众生三无差别,意即一切众生与诸佛菩萨的本性无二无别,完全平等,在此意义上《圆觉经》说:“一切众生本来成佛”,正如大圆满成就祖师极喜金刚四句偈所示:“心之自性已成佛,心无生灭如虚空;悟法平等性真义,无求放下即是修。”
一切众生本来具足如来智慧德相,只因一念迷则佛成众生;而一念觉,则众生是佛(26)。为令众生转迷启悟,则禅宗直斩葛藤,去粘解缚,以直指心地为作略,然则直指心地的方法乃属“诸佛妙理(禅也,心也),非关文字”(27)的无尽方便,只要契机,一句“未吃茶”的平常话,也可使学者当下豁破疑情,破迷开悟。
如有人问南岳金轮可观禅师:“从上宗乘如何为人?师曰:我今日未吃茶”,学人当下有省。
又如龙谭崇信一日问天皇道悟:“某自到来,不蒙指示心要?”皇曰:“自汝到来,吾未尝不指示汝心要。”师曰:“如何指示?”皇曰:“汝擎茶来,吾为汝接。汝行食来,吾为汝受。汝和南时,吾便低首。
何处不指示心要?”师低头良久,皇曰:“见则直下便见,拟思即差”(28)。师当下开解。
再如一僧问赵州:“什么是佛祖西来意?”答曰:“庭前柏树子”(29)。一僧问洞山:“如何是佛?”答曰:“麻三斤”(30)。
凡此种种“未吃茶”、“汝擎茶来,吾为汝接”与“柏树子”、“麻三斤”同一隐喻,正显禅之不可说意。不可说而强说之,则往往王顾左右而言他,正在唤起学人疑情、大疑大悟,小疑小悟,“疑得十分,悟得十分”(31)
同时又因真正的佛法原本平常,就在日常茶饭之间,所以诸多祖德并非仅以一事一物以为悟机,而是随手拈来,触目菩提,《指月录》载:有僧到赵州从谂禅师处,师问:“新近曾到此间么?”曰:“曾到。”师曰:“吃茶去”。又问僧,僧曰:“不曾到。”师曰:“吃茶去”,后院主问曰:“为什么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师召院主,主应诺,师曰:“吃茶去!”院主当下大悟。
这便是大家熟知的“吃茶去”公案,赵州禅师三称“吃茶去”,秘旨何在?正在消除学人当下的分别妾想。禅家历来主张“佛法但平常,莫作奇特想”,一旦落入攀援妄想,则与和性相去甚遥了。赵州大师正是巧借“吃茶去”这一机锋,令人启悟的。
赵州和尚不仅以“吃茶去”一事,令人悟道,还借与学人“吃饭”、“吃粥”的问答,以一句“洗钵去”令学者当下契入的:“有僧问赵州从谂:学人乍入丛林,乞师开示。从谂说:吃饭也未?僧曰:吃粥了也。从谂说:洗钵去。其僧因此大悟”(32)。
上引种种机锋无论是“吃茶去”,还是“洗钵去”,其归趣正是同一,那就是禅是第一义的,超越的,不可说的,不会者当然不会说,会者有时也不会说,为什么?你问我“如何是第一义?”“我向尔道,是第二义”(33)。“第一义”者,佛性也,本心也,只可意会,不可言宣,“说似一物即不中”(34)。即使会者有心直指,也只说得九分,杜塞他人悟门故,于是乎只好遮止(打断)、隐喻、正言反说,乃至王顾左右而言他。下文援引数例,以明所由。抚州覆船和尚——僧问:“如来是佛?”师曰:“不识。”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莫谤祖师好!”(35)一僧问:“如何是佛”师曰:“他是阿谁?”(36)是为遮止。
云门海晏禅师——僧问:“如何是衲下衣事?”师曰:“如咬硬石头。”(37)保福可俦禅师——僧问:“如何是和尚家风?”师曰:“云在青天水在瓶”(38)是为隐喻。
庞蕴居士——参与祖(道一),问曰“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祖曰:“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39)。资福如宝禅师——问:“如何是和尚家风?”师曰:“饭后三碗茶”(40),是为王顾左右而言他。
石头希迁禅师——僧问:“如何是解脱?”师曰:“谁缚汝?”问:“如何是净土?”师曰:“谁垢汝?”问:“如何是涅槃?”师曰:“谁将生死与汝?”(41),是为正言反说。
宗禅师——灵训禅师初参归宗,问:“如何是佛?……宗曰:即汝便是。”(42),是为直指。.上述各类宗师与学人之间的问答,无论是遮止,隐喻,直指,还是正言反说,乃至王顾左右而言他,圭旨只有一个,即打破问者的文字相,所执障。因为“才思作佛,便被佛障”(黄蘖)即一问如何是佛,早已心向外驰,而一作遮断呵止,则往往能够令其当下超越缘虑,剿绝情思,而豁然见性者。 四、再说“茶禅一味”真义
从佛教初传,僧人长坐不眠、惟饮茶苏(43)的饮茶与禅定的联姻,到赵州古佛三称“吃茶去”的妙传心印,饮茶与佛教的结缘,已然走过了一条由茶事融于佛事、到茶风与禅风合一的心路历程。这一历程的完成使是“茶禅一味”命题的正式提出。
“茶禅一味”由两宋临济宗大师圆悟克勤提出。因悟克勤(1063-1135),字无著,俗姓骆,彭州崇宁(今属四川)人。18岁出家,先习佛教经论,后属禅宗。一生辗转南北,结交的知名禅师和士人官僚很多,使他具有广博的禅学知识和丰富的阅历。其人亦曾以此自许:“老汉生平久历丛席,遍参知识,好穷究诸宗派,虽不洞贯,然十得八九”(44)。
他住持湖南澧州石门夹山寺(又称灵泉禅院)和湘西道林寺多年。
在卓锡夹山期间,克勤讲解雪窦重显《颂古》,并由门徒依据讲稿汇编整理而成影响巨大的《碧岩集》,此集以夹山异名碧岩命名。其流传四方,远及高丽和日本,并因此“法道大振(45)。
两宋以前的饮茶之风,经唐代禅宗的辉煌推动,已然成为“茶烟袅而乳窦飘香,禅悦味而虚实生白”(46)的释门盛事;到宋代时,饮茶从“晨起洗手面盥漱了,吃茶。吃茶了,佛前礼拜,……归下处打睡了,起来洗手面,盥洗了吃茶。吃茶了东事西事,上堂吃饭了盥洗,盥洗了吃茶,吃茶了东事西事”(47)的日常起居生活,到有人问:“如何是和尚家风?”师曰:“饭后三碗茶”(48)的向上一路的禅风接机,已经形成茶事禅事,原本一事的境况。“滔滔不持戒,兀兀不坐禅。酽茶三两碗,意在镬头边”(49),打成一片的禅师已经能够行住坐卧不离“这个”。这个者,禅也,本心也。本性也。打成一片时,禅不离茶,茶不离禅。于是禅门规式、生活起居,空中佛事、水月道场,尽皆融合一味。“一真一切真”(50),一如一切如,既然一真十法界原本一味,那么“茶禅一味”乏说自然应运而生了。
据文献记载佛果克勤手书“茶禅一味”四字真诀,赠与弟子虎丘绍隆,虎丘绍隆则创“虎丘派禅法”,弘扬一方,名重全国。此“四字”真迹后由日本留学僧携往日本,临抵海岸,风急浪高,船体粉碎,所幸四字真迹已经漆制装裱,未被海浪吞没,而是飘至岸边为人拾起,最终辗转传至日本禅宗高僧一休宗纯手中,成为日本代代相传的国宝。
“茶禅一味”的真义,前文其实已经速及,即原本佛法平常,尽在日常茶饭间,“茶禅一味”之茶乃即禅即茶,即茶即禅,以茶喻禅时茶禅不二,乃至以任何一物喻禅时,物禅不二,所谓“闻声见色,无非是禅”,“低首举足,皆成佛道”(51)。又说一切色是佛色,一切声是佛色”(52),佛色,佛声者,禅也。“见本性为禅”,见本性时应机接物,扬眉瞬目,运手动足,乃至“德山棒”、“临济喝”、“云门饼、“慈明骂”与“赵州茶”同一妙用,皆是自己灵觉之性的显露(53)。
灵觉之性显露时则触目皆是菩提:“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54)。
检阅现今流行的一些权威工具书和佛学辞典以及有关茶文化著述,如《辞海》、《辞源》、《中国大百科全书茶业卷》、《佛光大辞典》、《佛学辞典》、《佛教文化辞典》、《佛教文化百科》、《中国茶酒辞典》等数十种词书,“茶禅一味”条目皆厥而未书。唯一见诸《中国茶学辞典》(55)的“茶禅”,则不得要领地释为“佛教提倡,饮茶坐禅,过午不食,称为‘茶禅’”。这里显然将坐禅饮茶与借茶悟道,以茶传心的“茶禅一味”之茶混为一事了。前文早已达及打坐饮茶,仅是修定僧人借用了茶之有益于摄心入定的茶的物质属性的一面。而“茶禅”
之“茶”,则是宗师接引学人契悟时妙传心印的载体。误禅饮茶为“茶禅”之“茶”的同样错误还见于《农业考古》1997年第4期的《茶与佛教》一文,该文在二段结尾写道“至于茶被佛教寺院饮用并提到很高的地位(茶禅一味),实质上是教导僧人们崇尚茶,从而利用茶的提神醒脑,破睡驱眠……等作用,为佛事活动服务罢了。”这里又将寺院日常供佛、施僧、酬宾,乃至坐禅等佛事活动的饮茶与“茶禅一味”
之即禅即茶的“茶”混为一说,又是作者未能弄清坐禅饮茶与茶禅一味的本质区别所致。
“茶禅一味”之禅遍一切处,“即事而真”(56),“当相即道”(华严宗语)。
“茶禅一味”之“茶”乃茶禅不二之茶,“不二法门”超越任何的二元对立,故一切法皆是佛法,所谓一切法者即非一切法,“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57)无天上明月则无水中月影,无地面澄水映照,则天上明月不显,“明月”与“水月”不二也。禅味与茶味同样如此。
《景德传灯录》载(归宗)师尝与南泉同行,后忽一日相别,煎茶次,南泉云:以前与师兄商量语句,彼此已知,此后或有人问毕竞事作么生?师云:这一片大好草庵!泉云:“草庵且置,毕竟事作么生?师乃打却茶铫便起。泉云:师兄吃茶了,普愿未曾吃茶。师云:作遮个话语,滴水也销不得”,泉以此有省。
这里借饮茶以作机锋,即事即境的开示学人平常心即道,能够“打却茶铫”者与能知“未曾吃茶”者同属性体起用。正是茶事外无样,茶事禅事,原本一事。宗师接机的作略,乍视不可思议,实则暗藏妙传心印之妙,每每能够令人心开意解。有僧问翠岩令参禅师:“不借三寸,请师道”师曰:“茶堂贬剥去”又问:“还丹一粒,点铁成金,至理一言,转凡成圣,学人上来,请师一点。”师曰:“不点。”曰:“为什么不点?”师曰:“恐汝落凡圣。”曰:“乞师至理”。师曰:“侍者,点茶来”(58)。不借三寸言舌,请师道出“至理”。至理者,本性也,本事真义离言说,不可说也,不可说而强说之。则一声呵斥“茶堂里贬剥去”,或王顾左右而言他:“侍者,点茶来。”此乃“以指指月以示惑者。”“语为义指,语非义也”(59)。指指与月,月指不二,所谓禅外无禅,禅外无茶也。
(保福从展禅师)尝以古今方便询于师兄长庆。一日庆谓师曰:宁说阿罗汉有三毒,不可说如来有二种语。不道如来无语,只是无二种语。师曰:作么生是如来语?庆曰:聋人争得闻?师曰:情知和尚向第二头道。庆曰:汝又作么生?师曰:吃茶去”(60)如来者,佛心,本性也。本性空寂,“无所从来,亦无所去”(61)“如来语”者,本性起用也,扬眉瞬目,竖佛擎拳,“遇茶吃茶,遇饭吃饭”(62)悟者头头是道,迷者则如聋如盲。
从展禅师在与长庆师兄的问答中,已经契入,待到师兄“汝又作么生?”一句反问,试作勘证时,从展禅师已然能够从性起用:一句“吃茶去”,风光无限,无尽意尽在其中,这又是一例茶事融入禅事,茶风与禅风合一的真实写照。
随唐宋佛教传入日本的饮茶风俗,后来发展成为日本融茶禅为一体的茶道,“因(日本)茶道出自于(中国)禅宗,所以茶人都要修禅”(63)。因此我们当可从日本茶道与禅宗密切关系的阐述中,追溯我国茶禅一味的文化渊源。
如日本的茶道大师珠光禅师(一休宗纯的高徒)就曾强调“茶道的根本在于清心,这也是禅道的中心”,“一味清净(清心)、法喜禅悦,赵州知此,陆羽未曾至此。人入茶室,外却人我之相,内蓄柔和之德,至交接相互间,谨兮敬兮,清兮寂兮,率以天下(心国)太平”(64)
“茶室”之设远离尘境喧嚣,多取深山幽谷之寺院门前之“白露地”,“白露地”结庐之岑寂与茶道之淡泊安祥两相称焉,特定的环境与氛围,往往导人入于“万缘放下”,“放下万缘”的心境,如此再逢宗师接引,则可致“身心脱落”、“脱落分心”的开悟境界。一日,珠光禅师捧起茶拟喝,老师一休举起铁如意一声断喝,将其手中茶碗打得粉碎,珠光猛然有省。一休再问禅意若何?珠光竟答:“柳绿花红”。一休于是予以印可。此后,珠光专以茶道保任所得,并最终提出“佛法存于茶汤”的理念(65)。
日本茶道天才千利休也在《南方录》中写道:“佛之教即茶之本意。汲水,拾薪、烧水、点茶、供佛、施人、自啜,插花焚香,皆为习佛修行之行为”,而“茶道之秘事在于——打碎了山水、草木、草庵、主客、诸具、法则、规矩的,无一物之念的,无事安心的一片白露地”。
茶道的精髓在可超越茶礼的束缚,直入“不持一物”、“不执一念的一片白露地”,这“一片白露地”与“本来无一物”的“本地风光”、“实际理地”是同义语,是指的离执而无执的解脱状态,但无执并非无事,离执并非无相,而是一种“却事而真,当相即道,事外无理,象外无体”的事事无碍状态。果能臻于此,则自然“万行门中不舍一法,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了。明乎此,则自知“茶意即禅意,舍禅意即无茶意”(66),一切茶道尽在烧水点茶之间了,而生命本源的无穷活力和无限创造力即由此“地而出”。若人问“()地而出”是个什么,则还是那句老话“吃茶去”!
注释:
①元音老人《佛法修证心要》(上)P791998年赠阅本
②《景德传灯录》卷十三《圭峰宗密》
③(20)南怀瑾《禅宗与禅定》《禅与东方文化》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1996年2月1版
④《圆觉经》
⑤⑥《正觉宏智禅师塔铭》
⑦《正觉宏智禅师广录》
⑧《月灯三昧经》卷六
⑨《法华经》
⑩丁文《论茶禅一味》《农业考古》1997年第4期P78
(11)《百丈清规法器章》
(12)余悦《禅悦之风——佛教茶俗几个问题考辨》《农业考古》1997年第4期P99
(13)(21)(26)(27)(50)《六祖坛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