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所有考究之事落定,水也烧开了,人坐于前,这茶仍是不能入口,因为如此文化之物下肚,须有一个形而上的理由,否则岂不成了喝水一样?便有好事者巧思为其正名,曰:“茶道。”
“道”之一字,在国人心中,份量可与天齐。《易》云:“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由此推度,喝水是形而下,喝茶是形而上,这等大是大非于喝茶人而言,自是要划分清晰地,不如此不足以定贵贱!一如富贵与贫穷,绝对要以阶级的立场去看待,故有人嚣曰:“小杯之茶谓品,大碗喝水如牛饮。”
“牛饮”之话一出,儒雅之士于此茶事,便惴惴小心起来,生怕一不留神滑入粗鄙一族,故于壶之器型、水之温度、泡之时间、端杯之手式诸等,无不详加考虑,反复研习,一干程序应运而生,茶道从此便真地得“道”了。
茶道不但得“道”,还颇具传染性,茶道也传到了日本。一如中国的其它好东西,总会被日本人名正言顺地学去,或偷偷地拿走,再于细节上稍作修改,便堂而皇之地成了日本国粹,不明就里的西方人,常为日本人“生活上的艺术”而折服。中国人于此事,从来亦懒的去指证,其心理可能依于徐福东渡的典故做祟:本不过是童男童女的后裔吗!
茶道传到日本后,于形式上更进一步,连品茶时的话语也进行了严格的规定,一者如何,二者如何,实不知品茶之人的心情如何?
中国的“茶道”历经千年不衰,只不过在上世纪的一段特殊历史阶段,“有闲阶级”的消亡使茶道在社会上随之湮灭,全体民众进入了大瓷壶泡花茶的时代;其后,最流行的则是一人一个玻璃罐头杯子,随身携带;再其后,有钱人慢慢露出头来,为了证明从新可以有闲,便又念起了茶道,但纯粹的考究之术已随大字报一起,烟消云散了。新有闲阶层多数成长于白话和简体字的教育下,自然看不懂古籍中的文言记载,看懂的人又懒的去说,如此,茶道的形式指导,对于新有闲阶层而言,已经成了其精神消闲的迫切需求。
自市场开放后,一群茶农中的精英分子,纷纷弃耕植而就商贾,迅速把持了各地的茶叶销售渠道,为了售卖的目的,也为了迎合新有闲阶层的需求,顺手就将浙、闽、粤尚遗存的一些乡下“土茶式”从角落中挖掘出来,并冠以“国粹茶道”之名。茶道加上“国粹”二字,犹如一女子被冠以公主的名份,一般人看了,是要眼晕地!一群刚刷白了牙的求“道”者,便趋之若骛,以为在精神层面,终于找到可以替代卡拉OK的事物,虽说舌间品的多是农药味,但身上终于蕴涵着可以脱俗的气息,至于此茶道亦非彼茶道这点,并不为重也。
我一向是重茶薄“道”之人,所谓重茶,是因为我十多年几未喝过白水,每日俱以酽茶充渴,因生性懒散,骨子里就敌视礼仪规范,对于假模假样的茶道,颇为鄙薄。我所薄“道”,薄的是其俗规滥习,对实用的器物并不排斥。
九三年来京,我客居于北京南城一隅,屋内有一木椅,其前设有滕制方桌,其上摆有竹制茶海,内置紫砂壶一把,仿官窑铁线纹茶盏两个,旁有大号烟斗三支,供己随时取用。
十几年来,我多为独自品茶,一人坐于桌前,将紫砂温透,用牛角茶勺取凤凰单枞置于壶中,以百度开水灌注,掭去杂沫,覆盖于上,再用开水浇顶,此时紫砂壶面水珠凝润,砂体呈温蕴如玉态,缈缈水气如烟,辐散开来,与我烟斗所散之烟混然合之,颇难析辨。
待倾茶于盏,醇韵香气顿时扑面而至,阖目深吸,通透肺腑,周身顿时涣然松散。
一口微品而不咽,含于舌尖,味蕾敏于苦涩之味,一股激韵若丝,游于脚心,贯于头顶,胸中之气则豁然澄静;待茶汤滑于舌根,其回甘之韵荡于喉间,振于发肤,有若幽谷兰香沁体,心神悦然;之于此境,如沐清泉。若有千金置于面前,我亦当守不换之心也。
庄子有云:“得鱼忘筌。”王弼有云:“得意忘象。”我则曰:“得韵忘茶。”
我所谓的得“韵”,得的是一种人生品质,是我自认为的,或者说,仅限于我个人精神层面的一种需求,是一种旁若无人,一种自以为是。
我一向认为:人之一世若白驹过隙,逝若烟霞。物质世界于你能所得到的,终归是有限。且在物质层面,高级的品质享受,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多是可望而不可及。人生苦短,望物而叹终是悲凉;而精神世界所能享受的品质高度,于人则无所限制,你可尽情,可尽意,只要觅到合适的途径,则其乐无穷,无所不至其极!
“得韵忘茶”便我所至其极的途经,是感,是悟,是精神的体验。“韵”是品质,是境界,是空灵的世界,一如黄大痴笔下的富春江水。
“韵”在精神世界中,抽于象外,是纯粹精华;“韵”可洗心,可退藏于密,可独享,可不示与人,亦无人可于我精神中拿走。
“韵”的品质可以升华,只要我心澄静,哪怕是最低级的劣茶所泡出的一口茶汤,之于我而言,一样可以阖目而见高山流水,屏息而嗅幽谷兰香。
老子言:“圣人被褐怀玉。”我则曰:“老江我大壶藏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