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是无望岁月里惟一的奢侈。若是有段经文禁茶,人们早把这残存的欲望戒了,或者说把这一撮茶钱省了。而罐罐茶,它确实奇异,千炖百熬,它不单不褪茶色而且愈熬愈浓,愈炖愈香!
在西海固的三百大山里,条条沟里的村庄都睡了。出门小解,夜空五月,深蓝的天穹繁星满布。四顾漆黑,只有我们一户亮着灯火。爬回炕上,连说睡睡,话题却又挑出一个要紧故事。人兴奋了,支起半个身子说得绘声绘色。"娃!起给!架火熬些茶!"于是乖巧的儿子蹦下炕,捅着了炉子。年年我一来,他们就弄些煤炭,支起炉火。罐罐茶用煤火炖,多少是浪费了些。
半夜三更,趴在炕上盖着被,手里端着一碗滚烫的罐罐茶。小口喝着,心里不仅热乎而且觉得神奇。茶不显得多么浓,只是有一丝微涩的甜味留在舌尖。我们有时压低声音,好像怕隔墙的妇人女子的耳朵听了去。有时禁不住嗓高声大,一抖擞,掀翻了被子。旋即又自己不好意思,赶紧侧着卧下。人啊人,生在世上行走一遭,如此的情义和亲密,究竟能得着几分呢?想着,仰脖咽下一大口,苦苦的甜味一直沁穿了肚肠。
不只是居城,即便乡下和草原,新的饮茶潮流也在萌动。
也许是因为砖茶产自南方,毕竟不够清真;或者是由于品尝口味的提高--近年来又是由操突厥语的奶茶民族领先,开始了使用红茶煮奶茶的革命。蒙古人同步地迎合了改革,内蒙出现了工业生产的奶茶粉。
我用一个保守分子的眼光,分别对上述新事物怀疑过。但是,红茶熬出的奶茶,澄不出一点泥渣;伊利牌的速溶奶茶粉与乌珠穆沁女人们烧出来的茶相比,不只惟妙惟肖,甚至凝着同样的一薄层奶皮。
不管民众怎样清苦,不管他们就在今年也可能颗粒不收,从山里到川里,从青海到甘肃,黑白电视,简易沙发,已经慢腾腾地出现在农民的庄户里。"细茶"一词,正在愈来愈多地挂上他们嘴头,就像"Haohua"(豪华)成了一个蒙语借词一样。
--历史真的就要合上最后的一页,悄然而生硬。
一个银闪闪的考究托盘递了过来,上面满刻着波斯的细密画图案。盘中有一只杯,半盏棕黄色、喷香细腻的奶茶,在静静地望着我。红茶煮透后的苦涩,被雪白的牛奶中和了,轻轻啜了一口,这新世纪的奶茶口感很正,香而细,没有杂味。
我沉吟着,端着茶杯心中怅然。那么多的情景奔来眼底。冬不拉伴奏的和平,嫂子铜勺下的瀑布,黄土大山里的星夜,都一一浮现出来。那时我不是在做"诗人的流浪",那时我和他们一起流汗劳累。那时我是一个孩子,不引人注意,在辽阔的秘境自由出入。如今饮着纯正红茶和全脂牛奶煮成的香茶,却觉得关山次第远去,人在别离。
我随着时间的大潮,既然连他们都放弃了黑黄砖茶,也就改用了红茶鲜奶过冬。暑季则喝完全是凉性的绿茶,甚至是日本茶消夏。只是,一端起茶,我就感到若有所动。我虽然不多说出来,但总爱在一斟一饮之间回味。